听完这些,封二立马问:“哎,她家陪送啥?”
花二妗子一拍巴掌:“咳,甭提啦。她娘说这事来,老爷还咬咬牙给她十五亩地,是绣绣不要,死也不要。”
封二道:“噢,没陪送啥呀?没有陪送咱还要那个破货做啥?不要啦不要啦!”
花二妗子道:“不要啦?那俺去回话。”说着就要走。
封二老婆说:“他妗子你先甭走。没有陪送就不要了,这算啥事呢?大脚呢?大脚你说要不要?”
大脚低头寻思了片刻,然后把头一抱狠狠地道:“要!”
花二妗子拿指头戳戳封二的额头:“你呀,账码还是不精。你没算算,就是人家没有陪送,你不传启不送礼要省多少?”
这一说封二又高兴了。他摸一摸红鼻子说:“听你的听你的!”
花二妗子便吩咐这一家快快做饭并收拾床铺。吩咐完毕,便扭着一双小脚走了。
这边,老两口子便忙活起来。老嬷嬷去挖了白面擀面条,老汉便去刚办过喜事的人家借新被子。见大脚还站在那里呆,老嬷嬷一边和面一边喝斥:“你个愣种,媳妇就要过门了,你还不收拾收拾你那个屋!”大脚便跑到屋里,把乱七八糟的农具堆到墙角,把床上的破席正了正,又把地扫了一扫。
这时,封二抱着一床新被子回来了,后面跟了大脚的堂弟腻味。封二把被子交给儿子,从怀里扯出了一挂鞭。他说:“再怎么说,儿媳妇过门也得放一挂鞭呀!”他找根杆子,让腻味挑着到大门口等候,自己又跑到厨房里帮老婆烧水。
水刚烧开,只听腻味在门外喊:“来啦!来啦!”老两口跑出去,果然见花二妗子扶着绣绣在往这里走。在她们俩的身后,跟了一街筒子看热闹的人。这边,腻味把鞭点上,一团团蓝烟就在封二门前弥散开来。
大脚没敢出门。他站在院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跳得像揣了兔子。她见西边锅屋里热气滚滚,心想,我去下面条吧。就去堂屋端了娘擀好的面条去了锅屋,揭开锅盖下上,然后又蹲下去烧火。院中呼呼啦啦站满了人,他也没敢扭头去瞅。
是老嬷嬷现了儿子。老嬷嬷说:“你蹲在这里干啥,还不看你媳妇去。”大脚说:“面条熟了。”娘揭锅看看果然熟了,便赶紧找碗盛。盛好,就让大脚往堂屋里端。大脚走到堂屋,这才看见了绣绣。只见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花二妗子正紧张地扶着她的胳膊。大脚将两碗面条往桌上一放,羞羞地说:“吃饭吧。”
他看见,绣绣瞅瞅面条,又抬眼瞅了瞅他。
花二妗子抄起筷子,递给绣绣一双:“吃吧大小姐。”绣绣苦笑道:“谁还是大小姐?”花二妗子急忙改口:“噢,他表嫂子,快吃吧。”绣绣便端碗吃了起来。看来她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面条顷刻间就进了肚,丝毫没显出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
她吃完抹抹嘴,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待花二妗子也吃完,她说:“俺想睡觉。”花二妗子道:“那就睡!”接着就送绣绣去了东厢房。进去安排好了,她走到院里对看热闹的人大声道:“走吧走吧,人家睡觉啦!”一院子人便乱哄哄地出门走了。
赶走了众人,花二妗子来到堂屋,向还坐在那里呆的大脚道:“外甥你记着:等她来了月信再同房。不然,养个小马子羔,你还当是你的种。”娘也急忙点头表示赞同:“你妗子说的是,千万要记着。”听着这些话,大脚面紫如酱。
绣绣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夜里,大脚坐在她的脚头陪她。他看着床那头睡着的绣绣,恍如梦中。他说啥也想不到宁家的大小姐今夜会睡在他这张散着浓烈汗臭味的破床上。小时,他是常在街上见绣绣的,那时她与苏苏姊妹俩经常牵了手在街上玩。但姊妹俩长大之后,大脚就很难见到她们了。这五六年间,总共就见过一两回。最后一回是去年的春天,他在地里干活,正好田氏带着两个闺女走娘家回来路过南岭。田氏让小说用车子推着,姐妹俩则跟在车子后面走。绣绣一身月白衣裳,衬了张红扑扑的小脸,要多好看要多好看。在抬眼偷看的刹那间,不知怎的,他就像踩了个异物,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那只大脚开始,嗖嗖地窜到了头顶。
这会儿,看着那张让黑半遮着的俏脸,大脚又有了那种感觉。这感觉让他一阵阵浑身颤。他不敢再看了,便像一条狗似地缩在绣绣的脚头,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封二两口子商量道,中午应该做顿好饭让绣绣吃。封二不假思索地说:“我去借鱼!”老婆一瞪眼:“亏你想得出!人家是大家主的闺女,你能这样哄人家?”借鱼是这里一般人家常用的做法:家里有客来,便到人家借来一条白鳞鱼,提回家糊上一层面,用油炸了上桌。客人也懂,就餐时只吃那一层面。这样,酒席散了那鱼仍完好无损再送原主。当然,送还时要端一碗剩菜或剩饭给人家作为报酬。有的人家置上这么一条鱼,往往能出借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换回的剩饭剩菜十分观。经老婆提醒,封二也觉得借鱼给绣绣吃不妥,狠狠心说:“我到集上买!”恰巧这天天牛庙逢集,封二老汉便拿上钱去买了几条小鲫鱼,又割了一斤猪肉。拿回家在院子里说:“这回鱼肉都全啦!”他说这话时嗓门提得很高,估计能让屋里的绣绣听见。
午饭做好后,封二老汉因羞于和儿媳同桌吃饭,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封二老婆让儿子叫绣绣吃饭,大脚便羞答答去了东厢房。这时候绣绣已经醒了。大脚腼腆地说:“你醒啦?醒了就到堂屋吃饭。”绣绣呆呆地瞅着他,瞅了一会儿说:“俺怎么到了你家里?”这话问得大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再去瞅绣绣,便现那张俏脸上已是珠泪滚滚了。
大脚不敢再在这里停留,便走出屋子向娘讲了这情景。老太太说:“她是心里难受。先别管她,由着她哭一顿吧。”
晚上,绣绣仍没起床,只听得在屋里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大脚心里怵,连去东厢房里睡觉都不敢了。封二老汉抽着烟小声说:“这丫头,已经到这般地步了,还哭个啥?再哭也哭不回来个囫囵身子。”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婆把他狠狠踹了一脚,他才不说了。之后,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彻夜未眠。
好容易熬到天明,一家人都正说绣绣一天两夜没再吃饭怎么办,却听院子里有了动静。封二老婆开门一看,见绣绣正站在那里往堂屋里瞅。没等她开口,绣绣说话了:“日头出了,好办饭了吧?”
听见这话,一家三口都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老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急忙大声应道:“哎,办饭!办饭!”
昨天办的好饭一家三口没舍得吃,一直在留着,老太太便端到锅屋里重热,热完端上了桌子。老汉还是躲了出去,让老婆儿子陪绣绣吃。绣绣仍像第一顿饭那么能吃。吃完,抬头瞅瞅大脚的脸,接着低头去瞅搁在小饭桌旁边地上的那只大脚。封二老婆现了这点,就有些窘,急忙用眼神向还在吃着的儿子示意。儿子懂得了,便将那脚往桌子底下藏。绣绣说:“你不用藏,俺是看看你的鞋是怎么个做法。娘,你教教俺,俺给他做一双吧。”听了这话,娘儿俩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惊喜。
下午,封二老婆便找出几尺布、几盘麻绳和一些破布壳子,教绣绣做鞋。她告诉绣绣,儿子的这只大鞋,前几年让她伤透了脑筋,不光是因为大,还因为它长得古怪。它不像常人的脚那样两头宽中间窄,而是中间再凸出一块。所以这鞋就不易做,鞋底是怎样怎样,鞋帮要怎样怎样。说完封二老婆就拿出纸剪的鞋样子手把手地教。绣绣原是会做针线活的,男人的鞋,她曾给爹和哥做过,经封二老婆稍一指点便明白了,于是照着样子先做鞋底。用纸壳子托起,用布包起,便拿麻绳一针针地纳。那只鞋底实在是太大了,绣绣放在胸前一打量,几乎能遮住她的半边身子。绣绣用小手捏着它平搁在膝头,用锥子锥绳眼儿时,把小身子弓起,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锥上一个眼儿,穿进一节麻绳,将锥子放在头上蹭一蹭沾点儿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大脚看着看着,便噙着两包泪水走到小东屋里,扑到了已经留下绣绣味道的被子上。